●王丰
我是睡着稻杆铺的床长大起来的。
稻杆铺床乡人叫稻杆床。稻杆床的意思是:一架床的草蓆底下铺上厚厚的稻杆,稻杆的作用就是现如今的被垫、床垫子。
老家乡下田少,但水稻一定是要种上一季的,后来实行科学种田,水稻就种上了两季。稻浪翻滚,一派金黄之时,乡人心里乐开了花。
其实,农人的汗水浇灌出来的庄稼每一样全身都是宝。比如苞芦,籽粒养人养禽畜,杆子养牛又养羊;比如小麦,籽粒磨粉做包子,杆子晒燥当柴烧;比如番薯,块茎切碎来熬糖,藤叶剁细喂鸡猪。
稻子割了,脱粒归仓。谷粒晒干挑到碾米厂,金灿灿的谷子顷刻之间分成白米与黄糠,白米煮饭,黄糠喂猪。留下来的稻杆,一把一把扎起来,排队放在田野,曝晒在阳光下;晒燥了,捆扎好再一担一担挑到家里,码到猪栏屋里,等待着使用。
每家猪栏里都有一头两头猪,猪吃得多拉得快,一天两天猪栏就湿了,拿一把稻杆解散,撒开,垫盖住水湿,猪躺在干燥的稻杆上哼唧哼唧唱起曲来。过半个月或一个月的,猪栏里满了,要清理掏空,乡人叫“出猪粪”。这猪粪又是苞芦、番薯的好肥料,挑到田地里抓一把,盖住一棵苞芦、一根番薯,肥力无限,水份充盈。
稻杆还能做草鞋,家乡农人往日上山下田脚上所穿皆是草鞋。草鞋似乎是家家男人都会做的,下雨天做,歇工后做。一双穿烂了,朝搁板上吊着的拿下一双。草鞋好,好在穿烂了可以扔到猪栏里沤肥。但在斫柴的半路上草鞋烂了是一件难过的事。我曾遇到过,去三十里外的山里斫一担柴,挑到半路上草鞋破了,后掌穿透,肉时不时硌在石子上,如一针一针扎着。
稻杆可以拿来搓绳,春日融融,南瓜藤丝爪藤猛伸猛窜,吾家祖父拿来稻杆“嘁嘁嘁嘁”搓成绳子,系上木杈,牵引着南瓜藤、丝瓜藤有秩有序地顺着稻杆绳爬。
稻杆可以用来打蚕索,蚕索是让蚕爬上结茧的家。蚕索如一条浑身金黄的毛毛虫,它全身是稻杆。
而稻杆铺床,是家乡床笫上的标准配方。无论男女老幼,无论新婚旧偶,那一床草蓆(我的记忆里好像小时候没有睡过床单的)之下,铺着一层稻杆,稻杆软绵而膨松,人睡在上面舒适而安稳。
铺床的稻杆要进行一番梳理。往往是,祖父到猪栏屋里拿几把稻杆来,晒到坦里,夕阳无限好时,祖父拿上一把四指锄头,叫上我,到坦里梳理稻杆。一把稻杆横躺在地上,我整个人站在稻杆杪上,祖父一锄头一锄头把附着在稻杆上的杂叶片、稻杆衣梳爬出来,留下一根根清清爽爽的杆子。几把稻杆梳爬完,用铡刀铡掉杪和末,捧上床一一铺开,那一夜,睡梦里全是稻谷香。
稻谷的香吸引着历朝历代的人,于是文人如辛弃疾的就写下“稻花香里说丰年,听取蛙声一片”;于是《红楼梦》大观园内有了个“稻香村”。“稻香村”取“柴门临水稻花香”之意,和大观园其他建筑的富丽华贵不同,此处的田园农舍,一派郊野气色,曾引得贾政产生出“归农之意”。
一床稻杆睡久了,有了潮气,不急不急,捧出去见见阳光,那夜又是稻香入梦。
小时候营养不足,乡下孩子总有尿床的,我也总尿床。尿床时总有梦,梦里尿急啦,东寻西找可尿的地方,终于找到了一处山塘,急忙忙朝水中撒去,痛快得无以言表。尿水横流,把草蓆湿了,把草蓆下的稻杆湿了,把祖父或祖母湿醒,祖父祖母一早起床,草蓆连稻杆一块捧了,晒向太阳。
老家村前有一大土堆子,村人叫“殿门前”,我没有见到有什么殿,可能老早是有菩萨殿的,后来毁了。某一天,土堆上燃起铺床的稻杆,那就是村里某位去世了。
一床稻杆化为灰烬,生于土,又归于土。
亲爱的稻杆啊!
千岛湖新闻网 编辑:邹楚环 汪妙